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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|江徐
“有一个男的,和你同年,属虎,今年三十六,只不过……”
“我可不是三十六。”电话那头的介绍被我拦截。
“那你今年多少岁?”
略加犹豫,回答:“三十二。”
立刻,也是意料之中,电话那头发出惊叹,把“哈”发音成“蛤”,音调拖得老长,以表示说话者的一半质疑,一半否定,“你,今年,三十二?”
“反正不是三十六。”我底气很足。
关于这份底气,我要感谢腾讯老板马化腾先生。在接电话前,因为需要用一下QQ邮箱,又因为太久没用,一时找不到邮箱标志缩在哪个角落。寻找过程中,点击头像,跳出页面,一行字赫然在目:
女 34岁 9月3日(公历) 处女座 属虎
除了第一个字所代表的不争事实外,其余几项都让我顿感陌生。“34岁”,是什么概念?“ 9月3日”这个日期,与我的命运究竟存在何种蝴蝶效应般的冥冥关联?“处女座”所代表的含义有几分靠谱?老虎于我有何哉?
像一个常年不照镜子的人,不经意间路过商场一扇离地镜。也像漂泊的魂魄,突然飘到自己墓碑前。窄窄的,狭长的一块墓碑,上面寥寥数字,因为平庸,无绩可述。
那,就是我吗?
现实中,普通人的墓碑大抵都是如此,不管生前如何起承转合如何、悲欢离合了一场,入了土,刻在碑上的内容简洁到不染一丝情感色彩。张爱玲小说《花凋》中,川嫦肺病死后,父母托人撰制了新式碑文,上面写道:“……川嫦是一个稀有的美丽的女孩子……十九岁毕业于宏济女中,二十一岁死于肺病。……爱音乐、爱静、爱父母……无限的爱,无限的依依,无限的惋惜……回忆上的一朵花,永生的玫瑰……安息罢,在爱你的人的心底。知道你的人没有一个不爱你的。”
尽管事实全然不是这样,尽管尽是一通活人写给活人看的场面话,至少,这片对待亡灵的情致标注了生命的具体与细腻。虽然尽属徒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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凡物在我手上都很耐用,一只钱包可以用十年,一只手机可以用十年,这个QQ也已超过十年。
十年之前,每次登陆,总要看一看等级——唉,才是星星。一个月亮了。两个月亮了。三个月亮了。哇哇,快要太阳了。青春期的轻盈时光,有一部分,就在这类极小规模的盼星星盼月亮中涓涓流走。后来无暇,也是无心去在意月亮何时变成了太阳,太阳何时转变为两个太阳、三个太阳。现在太阳没了,升为成更高级别。那又怎样呢?除了侧面说明时间这个怪物对人的胜之不武之外,这些小确幸,这些小确丧,有什么可喜可悲的呢?
QQ签名同样十年未改,陈抟老祖的一联诗:“禅不参兮道不修,桃花片片逐水流。”千千万万的名言佳句中选用它,也是人与文字的一份机缘。那时我在读庄子,跳着读,磕磕绊绊地读,对想往的禅和道也只是五迷三道。浮云一别,十年流水。默念这两句诗,心里依旧喜欢,喜欢它三分颓丧,七分疏懒,万事放下,看花落水流,人间天上。
它是一个女孩子的青春墓志铭。也许,她死后的若干年,网海茫茫,如果有一个人不经意看到这个角落,又如果此人对诗歌、对禅道、对文字、甚而直接就是对这个女孩子感一时半会儿的兴趣,那么他可以从这十四个字中领会出她一部分的灵魂底色。然而目前不能够的。
对今年三十六这一事实,我能够斩钉截铁地否认,那是因为:官方认定我今年34。官方的,还不够权威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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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“三十六”,之所以急切否定,还自作主张减龄二年,说到底,是对青春消逝的恐惧,也是一份不服气的心理。青春像小鸟一样一去不回来,而我站在这里,闭着双眼目送它渐行渐远,同时在心里安慰自己,我还能看见。死亡固然令人感到可怕,更加难以忍受的,是零刮细割式的年华老去。
当我强调自己不是三十六,谎报三十二时,家人乱了,一问我属什么,二问我几几年出生,估计三要问我姓啥名甚。蓦地,我像一只突然松手的气球,biu的一下焉了,无力说道,“哦,我今年三十六。”并非因为电话那头传来外婆的一声叹息,而是突然意识,这种硬掰,实在不必要。别人说我八十,就真的八十了吗?我自称十八,就真的十八了吗?
我妥协了,家人因为她对而产生赢的轻悦,然后笑骂,“你日子过得稀里糊涂哦,自己岁数都忘了,我倒是记得”。拐了一个别扭的大弯,然后回到“有一个男的”的正题。
我和家人,隔着千山万水。这山水之间,没有柳暗花明。
家人骂得也没错,我的确忘了自己的年龄。只是有时候。
三十岁之前,一年是一年,一岁是一岁,不需要去记诵,它自是清清楚楚。三十岁之后,女孩的年龄就会掉入心湖,逐年下沉,逐年模糊。人问我今年芳龄几何,我只想起来三十开外,至于是三十一,还是三十二,还是三十三,真的不能确定。
人这种身心灵三合一的生命体,任何时候都懂得如何护自己,风沙吹来,眼睛知道关闭它的睫毛之栅。异物被吸入,喉咙立马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姿,将外来不明物咳出去。遭到细菌入侵,白细胞立马调动千军万马,与敌方厮杀得战火连绵。
青春离去后,模糊甚而忘记年纪,想来是人的自我保护机制的启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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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位朋友,奔五了,他说需要做算术题题那样,今年减去出生年月,再加上一,得出的数字便是自己年龄。早晨醒来,想了很久,也不清楚眼下是2020年,还是2021年,还是2022年。
我明白他不在开玩笑。如果这是一种病,我俩同病相怜,而且我更加严重。有一次,我走在路上,乱七八糟地想着琐事,突然忘了一年有几个月,恨不得在光天化之下,伸出双手掰指数数。但我没这么低能,因为在半秒内就心算出答案——一年有十个月。彼时彼刻,我正好经过一爿理发店,橱窗里有一排头模清一色地展示着笑容,笑掉大笑的那种。
看过一则小品,赵本山赵大爷坐在饭店,一副木讷样,但绝不是老态龙钟。人问他今年多少岁了,他说忘了自己多少岁。人会忘了自己年龄?简直搞笑,简直岂有此理。大家觉得这是一个段子,于是一乐。
年岁增长,我突然领悟,每一则笑话的内核,其实都是忧伤。
时间,是人类自创的概念、自树的幻想敌。时间是人类用岁月编造而成的茧笼,春夏秋冬为经,白昼黑夜为纬,细化到年、月、周、日、分分秒秒,丝丝缕缕。
从此,人不仅将自己,还教子子孙孙后后代代们,将原本行云流水般的生命,抽象而硬生生地分割成一个阶段一个阶段,揿入大大小小的时间之格,循规蹈矩,按部就班,美其名曰什么年龄做什么事。他们在其中左右奔突,上下求索,一边麻木地随波逐流,一边兴奋地明争暗夺,偶有诗人幻想抽刀断水。
愁红惨绿的浮世绘,难道不是每个个体的自作自受吗?
人类很聪明,却也是聪明反被聪误。到最后,到最后的最后,总归如此。
“伤痕累累的天真的灵魂,早已不承认还有什么神。美丽的人生,善良的人,心痛心酸心事太微不足道。来来往往的你我遇到,相识不如相望淡淡一笑。忘忧草,忘了就好。”忘忧草,帮人忘掉的,是时间这匹马不停蹄的概念之马。
聪明的,伟大的,愚蠢的,自诩为万物之灵长的人,一生当中,最念念不忘的,最耿耿于怀的,正只是这个天地之间堂而皇之的最大谎局。
佛家认为,忘了时间和空间,再谈修道。
因为难以忘掉,所以才安抚人“忘了就好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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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作者简介:江徐,80后女子,十点读书签约作者。煮字疗饥,借笔画心。已出版《李清照:酒意诗情谁与共》。】